“别动!放下!这些砖不能拿!”一声断喝划破寂静,李荣扛着锄头飞奔上山,拦住了几个欲捡长城砖的游客。“捡块砖贴补油钱怎么了?”面对对方的反问,这位河北张家口青边口村的汉子气得发抖,虽一时讲不出大道理,却凭本能坚守:“我说不清,但就是知道不能拿!”这幕多年前的冲突,深深刻在他心里。三十余年风雨无阻的巡护,李荣从最初的“说不清”到如今能熟练讲解战国、北魏、明代三个不同时期的长城史迹,用知识守护着一砖一石。
在北京延庆石峡村,81岁的梅景田同样守护了石峡长城四十多个春秋。他的坚持点燃了村民的热情,义务护城队伍不断壮大,守护的“接力棒”更已传至子孙辈手中。
横跨京津冀的长城呼唤协同保护。三地政府正联手应对“边界难题”,从机制共建到规划共制,探索共护之路。
河北张家口
村民从上世纪80年代自发保护长城
在河北张家口有一座青边口长城,在古时是重要关口,这里树木稀少,土质松软,每逢下雨,都泥泞不堪,在此屹立600多年的长城也因此受损。
山下青边口村的村民李荣今年65岁。1989年的一场山火,让本就光秃秃的山头树更少了。当时在外做生意已经是村里首批万元户的李荣,看到黑压压的山头,心里不是滋味,“我想着不如包下来种树吧,不东奔西跑做买卖了。”
李荣在山脚和山腰用黄土垒了两间几平方米的土屋,买来树苗,一个人、一把锹、一辆推车、一桶水,一住就是32年。一次,他看到几个外地游客开车来看“野长城”,偷偷爬了上去,还想捡几块砖带走作纪念。李荣赶紧跑上山阻止,“你们不能拿!这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对方告诉他,这一块砖能贴补点开车的油钱,气得李荣直哆嗦,他讲不出保护长城的道理和门道,只知道是文物,不能动。因为不敢和对方起冲突,李荣就一路跟着一路劝,直到对方放弃。
自那次之后,李荣不仅种树,还自愿看护巡视起了长城。直到一次有个老教授来考察,才给他讲清楚青边口村周边几座长城的历史背景——周边三座长城,分别是战国时期、北魏时期和明代修建的长城。周边的村民,很可能就是当初工匠、将士们的后裔。
此后,他有空就会到镇上买些历史书籍,收集周边几座长城的故事,一边种树,一边在长城周边捡垃圾、把掉落的砖头放回去,同时还会劝阻游客不要拆砖、刻字,给他们讲述长城的历史。
之后,李荣被当地文保部门正式聘为长城保护员。青边口长城游客也多了起来,一到节假日便是李荣巡查长城最忙的时候。青边口长城的城墙为石块垒砌,存在坍塌隐患,攀爬不但威胁文物安全,也不利于游客自身安全。有些游客听到李荣劝返,就自觉离开了;有些时候则需要多费些口舌,但李荣从没想过放弃。
去年4月,在河北省文化和旅游厅主办的河北长城系列评选活动中,李荣获河北长城“十大”最美人物奖。如今,在他的带动下,村民们积极参加保护长城活动,村里自发成立了一支10人的长城保护队。他“一边种树一边护长城”的事迹,还吸引来了专业保护团队用先进技术设备定期为青边口长城开展修复工作。
一万多个日夜值守在山坳里,李荣硬是让长城周围4000亩荒山披上绿装,土地涵养水源能力提升,干涸的山谷渐渐变得湿润起来,山泉从30年前断断续续的细流变成了潺潺不断的小溪,山上的气候也越来越好,多年未见的鸳鸯、狐狸、狍子也回到了曾经的“家”。放眼望去,青边口长城周边郁郁葱葱,与长城遗址相得益彰。“我小时候就想过让长城周围开遍山花,现在如愿了。”李荣说。
如今,依托长城文化资源,青边口村这个以前不被人知晓的小村庄,也开始利用闲置民宅发展民宿和旅游产业,让更多村民吃上“旅游饭”,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也都陆续回来了。
北京延庆
保护员每次巡护需要走5至7个小时
在距离张家口百公里外的北京延庆,境内长城总长度超过179千米,除了驰名中外的八达岭长城,还包括未开放的石峡长城。石峡村坐落在石峡长城脚下,和李荣一样,村民梅景田从上世纪80年代初就开始自发保护长城,而今他已81岁高龄。
今年45岁的刘红岩是梅景田的外甥女,作为新一代保护者,她接下了长城保护的接力棒。“舅舅年轻时在外面打工,回村里后他发现那时的长城受到破坏比较严重,就开始自发保护长城。”刘红岩说,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听力残疾的舅舅梅景田在义务保护长城。舅舅从长城下来路过她家门口时,还会给她讲起长城的故事。
那时,梅景田保护长城并没有额外的收入,全凭对家乡长城的热爱。他用一把镰刀开辟出了一条直通长城的巡山小路,每周都会沿着小路巡视长城,查看有没有人上长城拆砖、背砖,还捡拾游客遗留的垃圾,清理长城周边的杂草。
2006年,梅景田推动成立了“长城志愿者保护协会”,越来越多的村民开始参与义务守长城,其中就包括村民王满囤、董进江、朱建国。“当时一些村民要看山护林,经常上山巡逻,我舅舅跟他们说,反正都得上山,护林的同时也保护下长城,大家觉得这话在理儿,就很高兴地加入长城保护队伍了。”刘红岩说。
2019年,为加大长城保护力度,健全长城保护队伍,北京成立了长城保护员队伍。经过延庆区文旅局培训,八达岭镇选聘了19名持证上岗的保护员,其中石峡村有5名全职、1名兼职保护员,包括刘红岩、王满囤的儿子王垒、董进江的女儿董甜甜、朱建国的儿子朱海滨。2022年,在一名全职保护员退休后,梅景田的女儿梅兰芬也通过考试应聘为保护员。
刘红岩告诉北京青年报记者,她对长城有很深的感情。“当年听说要招聘长城保护员,我就报名了,参加培训后,顺利通过了笔试、面试和体能测试。记得笔试时光卷子就写了三张,最后的作文我写的是《家乡的长城》,就写我记忆里的长城和家乡的变化。”
刘红岩介绍,长城保护员的主要工作包括长城安全巡查、险情监测、养护保洁,攀爬未开放长城及对破坏长城行为处置,不文明游客劝导等。全职长城保护员每周应至少上长城巡护5次,每个月有2000多元的工资,还有“五险”。
每次巡护长城,刘红岩从家里走到石峡长城入口大概需要40分钟,再从84号敌台巡逻到107号敌台,加上回家的路需要走上5至7个小时。“我经常带上干粮出发,一次巡逻下来都要走3万步以上。”
刘红岩这一批长城保护员是北京市延庆区长城小站文化传播中心(即长城小站)培训的第一批长城保护员。长城小站负责人张俊介绍,也是在那一年,其团队构建了长城保护员能力培养体系,协助基层文物管理部门开展长城保护员、志愿者培训。他们培训过的长城保护员分布在北京延庆、密云、平谷、怀柔,河北赤城、涞源、怀来、滦平、迁西、迁安、宽城,山西偏关,内蒙古阿拉善等地。
通过模拟演练
劝阻游客攀爬未开放长城
保护长城,刘红岩不怕路途遥远,也不怕风吹日晒,怕的是不被游客理解。她说,石峡长城属于未开放长城,禁止游客攀爬。“遇到那些擅自攀爬的,我们作为保护员没有执法权,只能劝导,有的游客听劝,但有的不听也不配合。”
为帮助长城保护员应对工作中的挑战,延庆区自设立长城保护员队伍后,还定期对他们进行专业培训。在培训中,为提升长城保护员业务水平和野外工作能力,文物主管部门为保护员们安排的课程覆盖《游客管理》《讲好长城故事》《摄影技巧》《长城病害监测》等多个主题内容。
目前,长城野游的管护压力依然较大,不听劝阻的情况时有发生,与游客的沟通技巧是《游客管理》培训的主要内容,特别是游客劝导方面。课程还设置了模拟演练环节,对指导长城保护员更好地履行职责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这个环节中,由培训老师充当游客,扮演形形色色的游人,有尖酸刻薄的,也有语言障碍的,保护员三至四人为一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人身安全、文物安全、法律法规等方面对其进行劝阻,最终成功阻止游客攀爬非开放段长城。
经过培训和实践,刘红岩总结了一些劝导游客的技巧:首先是巡护长城时结伴而行,确保个人安全。她通常会跟梅兰芬或朱海滨一起巡护,碰到不听劝的游客,也会避免正面起冲突。其次,如果劝导后对方实在不听,可根据情况打110或呼叫执法大队。
对此,张俊表示,他们在探索让游客不攀登长城墙体也能体验长城文化的方式方法,比如在长城脚下的乡村建长城观景台、长城文化陈列室,对村里的长城相关遗址设置标识并提供讲解,在村里提供长城文化体验服务等。“游客来游览未开放的长城大多也是对长城文化感兴趣的,不能上长城可能会有遗憾,我们设立志愿者服务岗,义务为游客讲解长城知识,引导游客参观石峡古堡内的文物古迹。”
长城保护令
用法律保护长城更有底气
刘红岩在长城保护中遇到的“边界”难题,延庆法院八达岭法庭(环资法庭)庭长孙世乐也感同身受。他是延庆法院“青行万里”司法保障志愿服务队的发起人和队长之一,该志愿服务队由延庆法院四十余名青年干警组成,定期开展长城巡护、志愿服务、文物普查等活动。在多次长城巡护过程中,他发现无序游览、野蛮攀爬、破坏式穿越给长城带来极大的破坏。
孙世乐表示,他们在巡护中曾遇到过一个老年旅游团,五十余名游客在导游的组织下通过自制木梯从怀来一侧登上了石峡长城,长城保护员和志愿者进行劝导时并不顺利,后来经过耐心普法才劝返了这个旅游团。“作为司法机关,最不想看到的是发生破坏长城案件,即便对违法行为人进行了严惩,对长城造成的损失也已不可挽回。因此,我们努力推动各方力量合力加强对长城的保护和监管,不断完善跨区域协同保护机制。”孙世乐说。
在此背景下,今年5月9日,北京延庆、河北怀来两地法院聚焦石峡长城与陈家堡长城,针对区域协同联动不足、保护合力不够等难题,联合发布长城司法保护令并设立“法护长城”普法驿站,明确两地法院在长城保护中的职责,并推动建立跨域线索移送、案件联合调查、执行协同联动等司法协作机制。
该司法保护令通过明确禁止刻画涂污、非法采石、取土取砖、养殖放牧、堆积垃圾、架设安装与长城保护无关的设施、驾驶交通工具跨越长城等九类破坏长城行为,为长城本体、长城附属设施(城堡、烽燧等)以及周围历史风貌划定“法治红线”。目前,保护令已被分别公示在延庆石峡村村委会和去往陈家堡长城的必经路口。
延庆法院院长俞里江表示,未来将联合怀来法院对破坏长城及周边环境的违法行为依法予以惩处,通过典型案例发布、跨域执行联动等方式,推动司法裁判从“惩处末端”向“预防前端”延伸,让法治成为守护千年文脉的坚实铠甲。
“用法律保护长城,也让我感觉更有底气了。”刘红岩说,近年来,随着公众法律意识和保护长城的意识逐渐提高,破坏长城的不文明行为正在减少,大部分游客能够听劝并理解长城保护员的工作。
关注
京津冀共建长城保护协调机制
专家:长城保护需全社会参与
中国长城学会副会长、国家文化公园建设工作专家咨询委员会专家委员董耀会,自1984年至今已专注于长城行走、保护与研究四十余年。他介绍,经过国家有关部门调查和认定,我国的15个省共404个区县有长城,总长21196公里。谈及京津冀地区,董耀会提供了具体的数据:河北长城遗址最多,达2498.54公里;北京有520.77公里;天津最少,仅40.28公里。
为健全长城协同保护利用的合作机制,2022年7月,京津冀三地文物局签订了《全面加强京津冀长城协同保护利用联合协定》,明确了要共同建立“长城保护协调机制”,推动京津冀逐级达成行政区域边界处的长城保护工作共识文件;协调边界处的长城保护范围和建设控制地带的划定,共同制定共管辖区内长城保护与利用的整体计划;定期开展边界处的长城的联合巡查、督察,并依职责协调执法工作。
针对交界处的长城保护难题,去年,天津市检一分院牵头组织北京市检四分院、河北省承德市院、北京平谷区院、天津蓟州区院、河北省兴隆县院联合开展了“京津冀边界处长城保护专项行动”,对于涉及交界地的破坏行为进行联合执法。
董耀会表示,随着京津冀协同发展的推进,无论在立法还是维修方面,国家越来越重视对长城这种不可移动文物的保护。如今有协同发展保护机制,无论涉及哪一段,三方都能合力保护,避免了推诿扯皮等问题的出现。
董耀会说:“说起长城保护,很多人认为是政府的事,其实构建起全社会的长城保护意识和行动,才能真正把长城保护好。”